作者:李 鑫
翠柏映衬的麻栗坡烈士陵园。朱效悯 摄
孩子们从碑文中感悟英雄。朱效悯 摄
20年后,烈士赵占英的母亲来看儿子。朱效悯 摄
(注:本文刊于《解放军报》2009年4月15日第8版)
我的梦,从来没有这么湿漉漉的。梦里,我见到了30年前一起当兵的战友张开敏。
梦是那么清晰。我和他一起穿插行军,他瘦弱的身体突然就落在了后面,我赶忙上去扶住他。他捂着肚子,脸色苍白:“我好像是病了,感觉好饿,肚子像被掏空了一样。”我注意看了一下他的腹部,那里出了很多的血,我焦急地一把将他抱住,他好像虚弱得已经没有气息……
我醒来时,泪水止不住地流淌,枕头早已湿了一片。
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梦到战友了。坐在床上,我感到心里空空的,脑海里冒出一个无法阻挡的念头:去云南。是的,我要回去看看长眠在红土地已经二三十年的战友们。我的脚步行走在2009年的4月。虽不是云南的雨季,但这几天麻栗坡的雨水却分外密集。青翠的群山在低低的云朵下显得格外潮湿,格外凝重。我轻轻地踏上烈士陵园的台阶,望着那高耸的英雄纪念碑和一排排坟茔,心中百感交集:“战友们,我来看你们了!”
对于这个地方,我的确是太熟悉了。这熟悉不仅仅是对地形地貌的了解,也不仅仅是对人情物感的亲切,而是对一段历史刻骨镂心的记忆和关于军人关于战争的种种感悟。25年前,我曾经和他们同在这里为祖国的和平并肩作战;而今,我们却是生死两隔。清明之际,再次“相聚”,不能不让人感慨万千。
25年前的4月28日,一个个年轻的战友在一瞬间告别了这个美好的世界。他们让我一次次感受到了生死离别的剜心之痛。战事第二天,我就和云南省军区新闻干事保明忠赶到了烈士陵园。就在我们到达的时刻,陵园里抬来了牺牲战友的遗体。管理烈士陵园的战友在认真地为他们净身之后,又为他们换上新的军装,轻轻地把他们埋进潮湿的坟茔中。一堆红土,一个用红漆写着烈士名字的木牌,安葬了一个为国捐躯的灵魂。
在陵园,许多故事至今难忘。有位烈士的眼睛一直不肯闭上。无论战友怎么用手抹他的眼睛,他总是不肯瞑目。战友们急得都哭了,后来,烈士的一位老乡来了,他对着烈士遗体动情地说:“兄弟,你放心地去吧,你的老娘就是我的亲娘,我会伺候她一辈子的……”战友再去抹他的眼睛,烈士就闭上了双眼。
5天之后,在前线的一个无名高地上,我还听到一位指导员的故事。可惜,我当时无法知道他的名字,权且称呼他的职务吧。指导员原是副教导员,本来家属已经可以随军,但由于妻子受家乡封建习俗的影响,在生了一个女儿之后,总感到没生个儿子是家族的遗憾,于是在副教导员探家时又悄悄怀了孕。谁知,孩子生出来又是女儿,而且还是双胞胎。为此,副教导员受了处分,被降职成了指导员,家属本可以随军的资格也被取消了。这位指导员在战斗中为掩护战友牺牲了,他的遗体被送到烈士陵园。他的妻子、女儿都被部队接来。看到指导员的坟头,他的妻子扑上去哭得死去活来。指导员的大女儿不过4岁,非常懂事,她拉着妈妈的衣角站在旁边,襁褓中两个幼小的女儿也哭得声音嘶哑。在场的人无不落泪。此种情状,让每个人都很容易联想到战争中自己生命的种种可能,甚至联想到自己“光荣”之后亲人们悲伤的容颜。一位平时爱发牢骚的战友说,想想指导员,什么职务低啊,吃亏啊,我们都不想了,只要活着,就得好好工作……1984年铭刻在我脑海中的故事太多,太多。岁月划过,那些感人的场景并没有淡化,而是更深刻地融入我的生命之中。有人说,现在的人情淡漠了。然而,当你来到麻栗坡烈士陵园,看着烈士坟头的那一束束鲜花,那一支支点燃的香烟,那一杯杯飘香的祭酒,就知道这个世界的感情有多重!真情有多深!怀念战友,怀念逝者,它让我们的心永远无法平静而又格外的宁静。这种宁静,便是有时间有心情有氛围让我们细数过往。
1978年,一趟喷着热气的列车从冰天雪地的北方开往云南。在一节闷罐车厢中,我和我的同学张开敏同睡一个通铺。火车快一阵慢一阵地前行,张开敏站在闷罐车的小窗口前,望着一闪而过的田野说,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。
张开敏很兴奋,他知道这列火车要经过武汉,就回头对我说,如果你们过武汉长江大桥的时候能够醒来,一定要叫醒我,我想看看那壮观的大桥。我说,火车过桥时发出的隆隆声音和平时铁轨上发出的声音不太一样,到时候我肯定能醒,我叫你。
果然,火车在武汉长江大桥上轰轰隆隆奔驰的声音将我震醒了,我急忙喊张开敏。几个年轻的战友望着一个个一闪而过的桥栏和奔涌的长江之水,激动不已。
张开敏说,当兵真好,还能坐火车,看大桥,以后退伍回来时,我们约着坐飞机吧。
这是一个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青年,然而,他的这个梦想并没能实现,他去了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在一座烈士陵园中,他沉沉睡去,一晃就是30年。我知道,开敏兄弟也许在这里躺寂寞了,才会“托梦”给我。虽然我1984年来看过他,但毕竟又是25年过去。当年,我站在他的坟头前,遗憾连个相机都没有。我知道,他的家人还从没有来过,当时我特别想把这里的情景拍成照片送给他的家人。然而,却没有如愿。
开敏,我的好兄弟,此时面对着你的坟茔,我依然感慨万千。我知道,以你的机敏好学,你肯定很想了解外面精彩的世界,但我却无法带你去领略30年来我们国家走过的历程和家乡的巨大变化。我惟一能够做到的,就是拍摄下你坟头的一草一木,让这张照片坐坐飞机,让你家中的亲人看看你永久的宿营地,让那些还没能来过且时时惦念着你的人们看看你墓碑前的鲜花、香烟和美酒……
烈士——开敏,我们一起从家乡出发的时候,我从没想到你竟然和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。然而,作为为国捐躯的烈士,你并没有被人忘记,这是死者的哀荣,也是生者的慰藉。基于一种共同的情结,这次云南之行,我遇到了一位特别令人敬重的当年的女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