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大学毕业后,被一纸命令分到了驻扎在滇南一座小城的作战师,一个女干部独身一人从雄鸡的脖子处来到雄鸡的屁股位置,可以说是背井离乡过起了单身生活。我就不说了,全师仅有的两名女干部在军营没有代表性,仔细观察,几乎每一名官兵,不管已婚还是未婚,在这里都算得上是单身,而且单身汉生活很值得抒写。
小城太小,容不下太多的家庭,再说,天南地北的家庭也不可能跋山涉水迁到这里,毕竟大家都是过客,时间有限,关系有限,根不会扎太深,大部分人是这样,扎得差不多快要够着地下水,眼瞅着就要拔个儿长叶的时候,就要被活生生拔走了。
拔走有两种含义,一种是说,部队变动大,一个人快的两三年慢的四五年,职务或者岗位就要经历一次变动,怎么变动,难说,就相当于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儿吃,反正是要穿着军装挪个窝。另外一种是说,部队毕竟是个由青春和热血铸就的大熔炉,把青春耗一耗热血淌一淌,大部分人——不管你愿不愿意甘不甘心——都是要脱掉这身军装扒下这层皮肤的。
正因为如此,这座大院里,基本上都是名副其实的单身汉,没结婚的小年轻,是不太情愿在此安家的,结了婚的老婆不在这儿,娃儿不在这儿,热炕头自然也不会在这儿。虽然大院里有这个楼那个院的,但实际上,对这些人来说,甭管他职务高低军衔大小,居室是可大可小的,小一点的,一张床就足够了,大一点的,空出床的位置就可以做吹牛聚餐喝茶打牌的场所。
这里的人,走的都是行政编,部队的行政编和地方上的一样,都是陡峭的金字塔,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,没走几步就到顶了。这就是说,这里的人流动性大,来来往往,只是这个流动在短时间来看不是大规模的,而是小股小股的,一年就是三次:转业、交流、毕业分配,紧跟着就是对空出来的位置调整补缺,这就涉及了升迁调动。个别的,在三月份或者九月份,些微调整一下。不管怎么调整,除了转业和交流,大部分又都出不了这个师。
这些天南海北的单身汉,与本地人的家庭和生活没有丝毫的牵绊,虽然小城很容易就熟悉起来,但熟悉是表面的,是楼房的高低,是街道的宽窄,是转盘的雕像,是绿化带上的蔷薇花,是店面的装饰和名称,是昏黄的路灯,是大街上行走的少的可怜的几辆出租车。深层次的熟悉,也就是各种人情世故,却没有一个。他们坐下来谈论的,永远都是本地人不可能知晓的、纯属大院内部的话题,譬如实弹射击发生了怎样的险情,野外驻训时哪家的土鸡黄焖鸡味道最好,演习时车辆装载有哪些小技巧。也因此,他们只能在大院里扎根,大院的围墙就是钢筋水泥铸就的边界,钢筋水泥打到地底下去,深不见底,再怎么努力,也探不出一条根一条须。走出大院,他们对小城其实两眼一抹黑。
没有家庭琐事的牵绊,又都在一个单位,或早或晚,大家又都会从这个吸盘上脱落,回到来前的天南海北,这样一来,单身汉们彼此之间的感情就纯粹了。而且这份感情如酒,历久弥新,越酿越醇。原因有二,刚才说的是一方面,底子纯,杂质少。另一方面,大家都在一起摸爬滚打,每年的野外驻训、战备拉动,还有数不清的抢险救灾,接触多,相互之间协调考虑的多,往轻里讲,是同呼吸共命运,往重里讲,就是同生共死,感情自然要深厚。
当然,这是工作之外,真正的工作中,等级观念就出来了,一是一二是二,关系就变得很微妙也很严谨了。一级有一级的分工,一级有一级的责任,一级有一级的担当,对上对下都明明白白,毫不含糊。由于属性特殊,再加上没有牵绊,大院从上到下,对工作的要求十分苛刻,承办一个文件,标点符号都不能错一个,错一个,领导就会批评,下属就会脸红感到丢人,像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。
可以说,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,雄性激素都被调动到了一个超高的水平,超高,是说超过了地方上的男性,也超过了自身的预估水平。每一个人都雄心勃勃、斗志昂扬,对工作都充满着极高的热情。工作,只有工作,才是他们生存的价值体现。周一到周五的夜晚,机关楼必然是灯火通明,参谋干事助理员自不必说,二十多号的科长外加部门领导都会加班熬夜,研究着每一项或大或小的工作,打磨着每一份材料。即便是周末晚上,虽不是整齐划一的灯火通明,那些选择性亮灯的办公室也会超过总数的一半。
于大院里的单身汉而言,生活是不值一提的,如果非要提,那生活就是机关各部食堂里每天每餐不超过十五分钟、三餐加起来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一个小时的就餐,再有就是如果周末不加班的话,到门口小超市买些生活用品和超市背后的水果店买些瓜果梨桃。
当然,有些日子是不得不提的,不提,官兵们就真的如同战斗机器,冷血无情了。必须得提。要提的就是节假日家属来队,这样的日子虽然短暂,但却是生活味道最饱满最富足最浓郁的时光,把这些为数不多的日子提炼出来单独的说道说道,对他们来讲是再乐意不过的事。
部队的节假日往往是放假不放人,要放也是个别的,极少数的,不是人人都能走,因为有战备值班值勤和在位率卡着。再说,遇上短的假期,有些人是宁愿值班不愿离队的,倒不是不想老婆娃儿热炕头,而是时间太短,经不住折腾。从小城到县城再到省城,从这个省城再到那个省的大城小县,坐大巴倒飞机或者火车,再倒大巴,倒来倒去,两三天就倒没了,两三天倒没了,假就到头了,相当于白放了。
地方相对部队,就宽松得多了。时间虽短,你不倒腾就我倒腾。于是,家属们就提前早早地做好准备,手头的工作多加个班提前安顿好,给领导多报告报告难处,领导心一软,假前节后就多挪几天带薪假出来也是有的。这样一来,家属就带着小孩千里迢迢赶来小城,牛郎织女一般地见上次面了。
家属一来队,就可以提提生活了。
两口子小别新欢自不必提,那是夜间隐蔽完成的行动和战斗。白日里,生活就是很纯粹,就是吃吃喝喝了,部门聚餐,科室聚餐,相好的对劲儿的聚餐,有时候在外面吃,有时候又在自家吃,要么炒菜,要么火锅,要么包饺子,包了饺子还要再炒上一桌子菜。在外面吃,就捡着新鲜的特色的菜来点,可着家属和孩子们,在家里吃就有意思了,炊具、碗筷、油盐酱醋、桌椅板凳都是东家西家临时拼凑的,来队的家属不管是家庭主妇或是知识分子或是企业员工,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除了比拼长相肤色衣帽打扮之外,主要比拼的,就是厨艺了。
天南海北的媳妇之中,最数川媳妇和湘媳妇占了得天独厚的优势,佐料齐备,锅铲随便一扒拉,就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,别看平时穿着绿军装,这群大老爷们儿说话粗粗拉拉的,但毕竟也都经过了大学教育,说起话来文武双全。呦,嫂子,你这道双椒鱼头要红有红要绿有绿,看着真养眼啊。哎,弟妹,你这菜炒得赶上竹林小院的大厨了。竹林小院是小城口碑很好的饭庄,家属们都去尝过这一家。
这样一来,北方媳妇在做菜上就给比下去了。不过,贤惠聪敏的她们也会虚心请教,把在这大院学到的一两门简单易学的厨艺带回老家,好歹也是个收获,伺候老的小的也是不错的选择。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就甘拜下风了,她们也有她们拿手的,那就是面食,包子饺子烙饼还有各种南方人叫都叫不出名来的宽窄面条,不同的卤子不同的做法,干拌的,乱炖的,令南方媳妇自愧不如。
这些,官兵们有的看得出来有的看不出来,有的看出了第一层却看不出第二层。当然,这些粗犷的大老爷们儿在女人们的围绕下,也开始表现出了另外一面。有的人心细,讲究,帮衬着媳妇端茶倒水、摘洗瓜菜,越是来人越是抓紧时间表现,一副居家好男人的形象。有的人则故意在战友面前显摆,越是来人大男子主义越是抬头,没人的时候还知道把个媳妇捧在掌心含在嘴里,来人了则把媳妇当丫鬟婆子使唤,你你你,整这个,做那个,一副得意洋洋的架势。不过,再怎么使唤,那眼神是柔的、绵的、笑的,如水,如光,传递出来的都是霸道外露的亲昵和爱意。
生活的本质本来就是烟火气,媳妇们在这一蒸一炒一炝锅,滋溜溜的声音一出,烟火一冒,孩子们再里里外外一跑一闹,单身们才真正享受几天像模像样的生活。
几天的假期里,男人们黑间白日里都感受到了幸福的疲惫,高昂的疲惫。等媳妇娃儿们一撤,真正的疲惫立马就找上门来,他们往往是昏天黑地睡上一大觉,使劲儿解解乏,第二天早起在镜子里看着自己肿着的肉眼泡,轻轻给自己两个嘴巴,好像是要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过了几天快活似神仙的好日子。
这是第一个晚上,累到倒头就睡。等到接下来的几个晚上,就睡不着了,浑身不得劲儿,满屋子不得劲儿,哪哪儿都是媳妇娃儿留下的记号,叠好的衣服,擦亮的桌椅,还有孩子忘记带回去的一窝小黄鸭。这就是开始想念了,如果想念是病,那官兵们就如同住进了ICU病房,急需时间和工作前来抢救。
每次一想到作战师的生活,就忍不住想,这样的单身汉生活相信发生在很多很多官兵身上,单身汉们默默地坚守着岗位,无怨无悔地将最好的年华奉献给军营,身处和平年代,作出了普通老百姓体会不到的牺牲。
这些单身汉们,实在值得抒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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